长篇小说《坪上村传》(连载五)彭东明著
2020-12-28 08:40:26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 坪上书院 | 编辑:陈虹宇 | 作者:彭东明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18388

他回到故乡,花了三年时光,将一栋始建于清乾隆年间,已经破败不堪的祖屋修缮成一座书院。他生怕故乡的风情流失在岁月的长河里,又花了五年时光,写了《坪上村传》,作为永久的传承与忆念。

 该作于2018年在《十月》杂志发表,之后又数易其稿,已由《作家出版社》出版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 编者按

      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   驮  带

 长贵将他家一条驮带送进了老屋。他说,这条驮带驮大了他六个子女,这是他们家的宝贝。

 这是一条两寸宽、一丈长,用红、白、蓝、黑四种颜色编织而成的布带子。过去,家家户户都有一条这样的驮带,人们下地干活儿时,便用这带子将孩子驮在背上,一边干活儿,一边让孩子在背上玩耍、睡觉。孩子饿了,放下来喂饱奶,又驮到背上去。

 在搞计划生育的年代,长贵家曾经是坪上村出了名的钉子户。

 1984年那场史无前例的打狗运动结束时,春耕的犁耙也上岸了。紧接着,一年一度的计划生育运动也就开始了,乡上的分工是一个干部包一个村,我被安排回坪上村搞计划生育。

 本来,我是不愿意回坪上的,我在这里生长,不好意思去作恶得罪乡亲。我向乡上汤书记再三要求,将我换到别的村去。但汤书记却认为我在村里长大,知根知底,更好把这项工作抓实抓细。他说这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,一胎上环两胎扎,计划外怀孕坚决刮,全国一盘棋,不存在什么得罪人不得罪人。

 我拗不过汤书记,也就只好回坪上来了。

 一回村,支部书记老万便对我说,要在往年,那几个老顽固分子早就打起飞脚钻林子里去了。可是今年,居然没有一个跑,他们都晓得今年外边的风声紧,运动来得真。不像往年,硬的抛墙过,软的杀条坑。

 老万统了个数字,根据政府一胎上环两胎结扎、计划外怀孕坚决刮的原则,全村有四十三个计划生育对象,其中上环的十个,结扎的二十二个,刮宫流产的十一个。这些要结扎的对象中,全都生的女孩。有的生三个,有的生四个,长贵他老婆竟生了五个……

 那天夜里,我召开了支委会,具体研究这计划生育运动如何在坪上搞。

 支书老万说,要将全村的党员喊拔来,这歹人要做大家做。

 大家都说要得。这生妹子的也要抓去结扎,分明是把人往孤老子路上整,人家会怪恨你一世……

 我说,生了三个四个五个女孩还不够么?城里如今生一个女孩就不准再生了。没想到,坪上村这重男轻女思想还如此严重。

 老万说,你离开坪上五六年了,不晓得农村的实际情况。城里人是国家生养死葬,生男生女,有孩没孩一样过油盐柴米日子。农村没有儿子,到临老不就成了孤老子,嫁出门的女是泼出门的水。

 这会议开到了鸡叫时分。

 最后,大家一致认为,明天首先从长贵他老婆搞起,打蛇要打七寸,抓工作要抓重点,如果长贵这个老钉子户去结扎了,人家就都会去了。

 一讲起长贵,大家都摇脑壳,说去年搞计划生育,十来个村干部做了四五天工作,好不容易才上了轿,可是已经将她抬到了乡上卫生院,快上手术台了,她说要上厕所,最后还是从厕所里翻墙逃走了。

 这长贵的老婆,是坪上村最漂亮的一个女子。她生下五个女孩后,看上去却仍像个姑娘。

 长贵这老婆是从远处讨来的。

 长贵是坪上村最早一个闯荡江湖的人。二十来岁时,武高武大的长贵便外出搞副业,到福寿山林场伐木,后来又跟着汨罗江上那些放排的人,将一搭又一搭长长的木排随三月的桃花水放到洞庭湖上去。

 后来,长贵便从汨罗带着这女子到坪上来了。从此他再不放排,在村里守着这女子,一个接一个地生女孩……


 这女子跟了长贵进山时,莫怕还只有十六七岁,她苗苗条条,细皮嫩肉,脸色像桃花一样鲜润,两只眼睛像深潭一样撩人……村上人都说,长贵这老婆,只怕是狐狸精转世……

 第二天,全村所有的党员都集中到了长贵家。

 长贵的老婆躺在床上,说是病了,只听得不时发出几声痛苦的呻吟。长贵双手抱膝蹲在门弯里,头低垂着。他那五个女孩滚的滚在地上,爬的爬在床上,一个个蓬头垢脸,头发乱得像鸡窝一样,嘴巴上边的鼻涕呼进呼出,她们一个个惊惶地望着我们,不知道这么多的人到她们家到底要干什么。

 老万说:“长贵呀,这一回政策来得真,你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我们这些人也是没了法子,谁愿意来做这不讨好的绝代事呢,把话说穿了,硬只怪你长贵命里没崽,该绝。”

 长贵说:“我不怪你们,都只怪上边的政策……可是,我是烈属,我爷爷为革命抛头颅洒热血,就连彭勇将军都是我爷爷带出去闹革命的,不信你们去北京城里问问彭勇将军。我爷爷死在长征路上,是彭勇将军作铁证才评上烈士的,他这个烈士是大烈士,革命烈士不能没有后人!”

 老万说:“你有五个女儿,她们都可以当革命接班人。”

 长贵说:“女儿是别人家的人,嫁出门的女,就是泼出门的水。”

 老万说:“县上的文件没有说烈士的后代不搞计划生育,我们只能照单子吃面。”

 长贵便将脑壳栽在胯裆下,再也懒得作声。

 其他同来的那些党员也都不作声,他们坐在那里像来做客一样,卷着喇叭筒,静静地抽着,抽起一屋子呛人的草烟味。后来,他们便讲到了自家栏里的猪、田里的禾苗和旱土里的庄稼。

 太阳偏西时,老万对长贵说:“你莫要我们多磨嘴皮子了,明天去把手术做了,今天把家里收拾好。你要晓得,你老婆不去做,一个村的计划生育都动不了,一皮丝茅阻河水。”

 长贵还是将头埋在胯裆里,一声不哼。

 我们一路人走出来后,我对大伙说:“明天去了,你们再也不能坐在那里像做客样,都要说话,大家一齐开炮,才能把火药味搞起来……”

 他们便说,你日后一拍屁股便走了,到别的地方办队蹲点去了。我们是撑不动的土船,地方上几个人,抬头不见低头见。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……

 他们这么一说,我也不好再说什么。

 第二天,我们又集中到了长贵家。

 老万说:“长贵呀,东西收拾好了没有,我们走吧?”

 长贵还是蹲在门弯里,他说:“我老婆生病了。”

 他老婆便长一声短一声在床上痛苦地呻吟着。

 那几个女孩依然是滚爬在泥巴地上,一个个滚得像泥猪,嘴巴上边的鼻涕呼进呼出。

 第三天、第四天、第五天都是这样过去。

 那天夜里,我到老万家里去了,我焦急不安地对他说:“长贵家这思想工作,恐怕做到明年也做不通。”

 老万摇着头,表示一点办法都没有。

 我又说:“你农村工作经验丰富,你总得想办法,不然怎么交差?”

 老万想了半天说:“明天我们这帮人就在他家吃饭,一天不通吃一天,两天不通吃两天,这么多张嘴巴吃,看他长贵家里受得了受不了,硬要吃到他心痛……只有这个法子。如今这政策,一不能打人,二不能捆人,除此之外,还有什么办法呢?”


 我说:“这也是没了办法的办法。”

 第二天到长贵家,老万一进门就说:“经村上研究决定,你老婆今天还不去做结扎手术,我们就在你家吃饭,一天不去吃一天,两天不去吃两天,我们吃自家的饭到你家来搞计划生育,这划算不过来,你家平常请了砖匠、木匠、剃头匠,还不也要管饭。”

 长贵说:“我老婆病了,没有人做饭。”

 老万说:“你去把柴米油盐备好,我们自己搞。”

 长贵蹲在门弯里,将脑壳栽着。

 后来,直到太阳偏西,长贵那几个滚在地上的女孩都来到他身边,说肚子饿了,长贵也不理睬,就那样一头栽在那里。

 老万说:“长贵,你看你这几个孩子的肚子饿了,我们的肚子也饿了,你去搞饭吧。”

 长贵说:“我老婆病了,我又不会搞饭。”

 老万说:“从我们进门那天起,你老婆就病了,这五六天你们家都没吃过饭吗?”

 长贵便十分不情愿地站了起来,到楼上量了一些米,还有一筐红薯丝。

 于是,大伙便七手八脚烧火,到园子里摘菜。长贵却依然是蹲在门弯里一动不动。

 炒菜时,问长贵油在哪里。长贵却说,他们家已有好多日子没有油吃了。

 老万说:“就这点青菜,还没有油炒,这饭还怎么吃?”

 民兵营长狗伢子说:“长贵你去把你家那只鸡抓来杀着吃了。来了这么多客,总得有个荤菜上桌。”

 长贵说:“鸡放出去了,抓不到。”

 狗伢子说:“我带几个人去抓。”

 长贵不哼声。

 狗伢子他们三四个年轻人,追着那两只鸡在屋前屋后团团转,弄得一片尘土飞扬。

 后来,他们终于将两只鸡都抓到了,杀的杀鸡,煺的煺毛,烧的烧火,一阵工夫便将这鸡炖进了锅里。炖起了满屋子浓郁的鸡香。

 长贵的老婆便躺在床上一边伤心地哭,一边恶毒地骂:“我家就这两只生蛋的鸡,买盐打煤油就指望这两只鸡的屁眼……你们这些背时的、倒霉的、不得好死的、剁脑壳的、斩肉丸子的……吃哒死,死哒烂肠肚、爆肝爆肺……”

 那边床上伤心伤意地哭着,恶狠狠地骂着,这边桌上却大口大口地吃着,就好像没有听见有人在骂一样。

 吃完饭,老万对长贵说:“今天就吃这一顿算了。明天起,三餐都在你这里吃,你要去将柴米油盐菜都准备充足。”

 长贵还是蹲在门弯里,栽着脑壳,不哼声。

 长贵的老婆却在那边的床上骂道:“两只鸡都被你们一锅炖着吃了,明天还有一条卵给你们咬。”

 老万说:“我们走,不和她一个坐尿桶板的妇道人家一般见识。”

 于是大伙便走了。

 第二天,大伙又陆陆续续到了长贵家里。

 长贵依然是蹲在门弯里,他老婆依然是躺在床上呻吟。

 老万对长贵说:“今天你老婆还不去,就不是吃你两只鸡了,你栏里那两只猪也要赶走,还有你这床、柜、抽屉都要抬走,抬去抵工钱,这几天,你都耽误我们一百多个工了。如今群众的上交收不上来,这么多人为你家搞计划生育,工资要你家出,羊毛出在羊身上。”

 长贵将脑壳栽在胯裆里,像睡觉了一样。


 老万就大声喊道:“我的个活爷,你总得要表个态呀!”

 “我不去,就是不去。我看你们这些恶棍能把我怎么样。我长贵仰起睡有一条卵你们这些村干部咬,扑起睡卵都没有一条给你们咬……”长贵猛地站起来,涕泪齐下,像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号叫着。

 老万也跳了起来,他将大手一挥:“搬,给我将这屋里的东西全都搬走。”

 于是,都骂长贵不是个东西。大家一齐动手,将大柜抬出来了,将女人从床上掀起来,将那架床也抬出来了,还将栏里两头猪也赶到了坪子上……

 那五个妹子哭成了一团,长贵愣在了那里,他老婆披头散发一边哭一边骂。

 老万说:“走……”

 大伙便抬着东西,赶着猪往前边走。

 “天哪……”长贵仰天一声长呼,涕泪齐下,“你把我这些家当都弄走,我这一家七口的日子还怎么过……我去,我去绝了这后……”

 大家的脚步停下了,又将东西搬回原处。

 大家你一言我一语,都说长贵早就该这样,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。都是乡里乡亲,谁愿意做这歹人……

 第二天一大早,大伙便都到长贵家去了。砍了两根竹子,绑好了一把竹睡椅做轿子,准备抬长贵他老婆去。

 长贵他老婆却磨磨蹭蹭,一直拖到十来点钟才总算上了轿,长贵背着棉絮和一捆衣衫,他那五个女儿也跟在后面。

 走出去三五里地,抬轿子的人说要歇一肩再走。于是,他们将轿子放下来,大家便坐在路边的草地上歇气、抽烟。

 长贵他老婆说,要去上茅厕。

 支书老万眼睛一亮,悄悄地抄到矮山脚下屋场后边的林子里去了。

 一会儿工夫,便听到老万在那茅厕后的林子里烈烈地喊:“你还想跑,你还跑……”

 大伙跑过去一看,老万死死拖住长贵老婆一只脚,女人便滚在地上撒泼,骂老万是:“剁脑壳的,斩肉丸子的……”

 人们看到这个场面便都气愤了,都骂这个臭堂客不是个东西,费了这么大的劲,耽误了这么多工,结果半路上还要跑。有人甚至说,去拿一根棕绳来,将这女人捆到轿子上去。

 长贵的老婆便滚在地上撒泼不起来,她一边骂着,嘴里流出一串串白沫。

 长贵一脸的惨白,他颤颤抖抖地说:“让我替我老婆去挨那一刀……”

 老万说:“不行,必须扎女的,才算是扎住了。扎了男的,女人还不照样能生。”

 我对老万说:“这倒是一样的,扎男扎女都一样,上边的政策没有规定说是非扎女的不可。”

 老万还想说点什么,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。

 于是,那架竹轿子便换上长贵坐上去了。他老婆背着那捆絮被衣衫跟在后面。

 傍午时到达了乡政府,当夜便将长贵的手术做了。因为担心夜长梦多。

 长贵割完后,一脸惨白,一身衣服都汗湿了。他躺在那个临时搭起的棚子里,混在堂客们中间一块呻吟。

 他在那稻草铺上躺了七天,和堂客们一块吃喝拉撒,他老婆给他接屎接尿服侍了七天。他们那五个女儿也跟在那里吃了七天乡政府的敞甑饭。

 长贵回到家里,又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才下地,而且下地也干不得重活儿。

 转眼一年过去了。

 又是一年稻谷香的时节,在一个阳光极好的日子,长贵带着满脸的喜气,给我送来一张红纸帖子,他来请我吃喜酒。我问他是什么喜酒,他说他老婆终于给他生了一个滚壮的伢崽。

 我猛地愣住了。长贵是结扎了的,他老婆怎么能够又生出一个伢崽呢!

 做酒那一天,村干部都去了长贵家帮忙,全村人都到长贵家吃喜酒。都说,这是瞎眼鸡子天照看,长贵总算生出一个伢崽来了……

 支书老万在当总管,他拿着那一张长长的红纸单子,喊着一批又一批的客人坐席。

 我把老万拉到一边,严肃地说:“你怎么还来当总管呢?这长贵是结扎过的,他老婆怎么又生出伢崽来,这应该追究责任。”

 老万没好气地说:“要追究责任的应该是你,当时我就说了,扎男人是扎不住的,你偏说,扎男扎女都一样。这个责任,完全应该由你来承担。”

 我站在那里,半天哑口无言。

 老万说:“算了,长贵既然去挨了那一刀也就算了,得饶人处且饶人。”

 后来,我也封了一个礼去吃长贵家这“三朝酒”。祖母说,你不但要送礼,而且还要送得比别人多,因为是你带头将长贵弄去结扎的,你做了对不起人家的事。

 一批批客人喝得东倒西歪走了,一批批客人又来了,这席面,就是吃的流水席。他们响亮地碰着杯,大声地叫喊着。

 一群伢崽吃饱了,在草坪子上戏闹,他们唱着歌:

 

懒婆娘,

困晏床,

朝朝困到日头黄,

……

 

 一年后,我离开了长田乡,调到爽口乡去工作。后来,我又调回了县城,再后来调到岳阳去了……越调,便离坪上村越远。但祖母一直住在村庄上。有祖母在,我就会回坪上村,一回村祖母就会滔滔不绝地将村里的事讲给我听。她说:长贵的大闺女荷香十六岁就到广东打工去了。她是坪上头一个出去打工的人。后来,她的妹妹一个个成年,也都陆续跟她到广东去了。长贵家的女,个个长得水灵,个个都能在南边的城里赚到大钱……


责编:陈虹宇

来源: 坪上书院

  下载APP